回顾并不是岁数大的人的专利。对于改革开放三十年来说,回望,我们看到的是正在发生的历史,自己的成长和我们参与其中的劳动与创造。当然,三十年对盖棺定论可能为时尚早,但隔了这样一段时间也许可以让我们更好地判断这个蓬勃发展产业的脉络走向,执着或调整我们的决策。一帧画面只是一张照片,而连续的画面就是一段影像,再长了还可以有一个故事,甚至成就一个传奇。从这个角度,过去的三十年因为伟大的勇气,以及文化与思想的变革,值得书写和纪念的实在太多。
三十年中的前十年算是产业和葡萄酒文化的草创时期,尽管建国之初的三十年整体上也算颇有成绩,但反复的政治运动、思想的束缚、物质的匮乏让葡萄酒与老百姓的生活几乎处于隔绝的状态,自然谈不上什么葡萄酒文化。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葡萄酒启蒙是葡萄汁含量60%的葡萄酒,在我生活的那个城市,当时要找到一瓶100%葡萄汁酿造的葡萄酒需要让售货员费点力气。多数葡萄酒是没有品种名称的,我记得的第一个葡萄品种名是从一瓶山东产的白葡萄酒的标签上看到的:雷司令。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自由味道,文化滋生,但经济上仍然是相当困窘的。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买了一瓶长城的龙眼干白葡萄酒,绿色的修长的瓶形,17元的价格对我们每月20块的生活费已经是挺大的奢侈。在一个同学的家里,自己做了几个很简单的小菜,加上这瓶酒,算是一次颇有浪漫色彩的聚会。没有酒刀,也不记得当时是如何打开葡萄酒的,而酒就是室温直接喝的,因为那时家里都没有冰箱,只记得口感确实很酸,但喝葡萄酒的兴奋劲儿要远超出对口感的不适。在那个仍然物质紧缺的时代,有葡萄酒喝就已经让我们很知足了,对质量并没有概念和要求。
向改革开放的头一个十年致敬是非常有必要的,尽管那时的葡萄酒说不上有多好,甚至很多都是非全汁产品。那是一个挣扎着摆脱了束缚,整体上充满张力和蓬勃向上精神的年代,是一个把责任看得远高于个人利益的时代。同时,如同早春三月尽管葡萄树上的芽子只是刚刚萌动,葡萄园并不是满眼的郁郁葱葱,但没有这早春的孕育,就不会有生机盎然的季节的到来。改革开放的前十年,对葡萄酒来说,正是由于有了一小群执着的人、因陋就简的人、也许职业生涯失败大于成功的人,葡萄酒文化才有了最初的产品的根基。而消费者,那些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在经历了多年的匮乏之后,因为“人”天然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开始接触葡萄酒,购买葡萄酒,我们的葡萄酒文化也才有了最初的那么一点群众基础。
在回顾和致敬之外,我们也要有更多的思考和向前的眼光,对我们这个人到中年承上启下的一个群体尤其如此。改革开放三十年,这个名族、这个国家和这个产业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张扬,葡萄酒的文化也在一片混沌中慢慢凝练,形成自己的特色。在改革开放进入下一个三十年的时候,我们是否有时也会想到在日渐张扬的个性之外,这一代是否有些失去了老一辈的谦逊与质朴;在我们越来越能言善辩,越来越能忽悠,摊子越来越大,我们能否意识到我们也面临了更大的风险;在我们强调竞争的时候,是否忽略了合作与宽容;我们是否变得更愿意自说自话,而忘记了倾听和自我批评?
葡萄酒文化并不仅仅局限在“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一看、二闻、三尝”,或对知名酒庄倒背如流的层面。葡萄酒文化我想不仅是消费者的,也有很多生产者和行业层面的东西。一个没有个性的葡萄酒行业,一个没有自己的独立性、独特文化视角与文化品位的葡萄酒行业,葡萄酒的消费文化也会缺乏某种根基的支撑。
因为我们的先辈在过去的年代中走出了一条相当与众不同的道路,这也决定了传承到我们这一代,接手的不是一个法国的波尔多、一个美国的加州、或者一个南澳。从气候、栽培,到已有的基础与文化底蕴都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作画的画板,显然不是一张白纸,所要做的还是“实事求是”和“摸着石头过河”。生产者对葡萄酒文化的理解与推广需要与文化推广者和消费者互动,而从酒厂的角度思考和凝练我们的葡萄酒文化,恰恰是决定未来走向的最重要的力量之一。
三十年,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因为实现了梦想,甚至超越梦想而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平和的过程,这也如同一款好酒,刚酿出来的时候肢体上可能是颇有些努着劲,而随着陈酿时间的延长,慢慢舒展开,有了更多的复杂性,从容和深沉的力量。我想我们有时不愿意去更多的分析和回顾九十年代以前的葡萄酒,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样的回顾,就象我们偶然发现一本自己一年级时的作业,虽然亲近,但又多多少少会对我们的笨拙、稚气甚至错误感到不好意思。当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不再需要用获得国外的承认来自我认可,不再为国外某个知名人士夸奖过我们的葡萄酒而特别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们也许才真正用三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走过了“埋头苦干,我行我素——急于得到外部世界的肯定,鸡毛、令箭照单全收——真正的成熟,自信的自我认知”的过程。
文化常常呈现跳背运动的模式,新文化学习和吸收旧文化的精华,加上自己的东西,形成一种有继承的全新文化,从雅典到罗马,从巴黎到纽约,文化在悄悄地日新月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个性。同样地,新世界与旧世界的葡萄酒,根本的差别并不在风格和工艺上,深层次的是对葡萄酒文化和葡萄酒理念上的不同。今天,按照葡萄酒二元世界的划分,中国葡萄酒从技术到产业构架都更像新世界葡萄酒,然而,以中国文化与新旧世界都以欧洲文明与文化为主线不同,以中国餐饮与新旧世界都以西餐为核心不同,也许我们终将发育出某种更具特色的扎根于这片土壤和这里民众的葡萄酒文化。
立足文化,我们也许应该比上一个三十年对“人”给予更多的关注,这也是我们社会发展的走向。因为人是生活的核心与文化的传承者,除了狭义的行业内人士,在“人”的链条上,当今的葡萄酒文化离大众仍然比较远,甚至具有某种排他的特质。我国的农民和农村问题仍是产业与葡萄酒文化发展的瓶颈,当农民仅仅是作为葡萄酒原料的生产和供应者,缺乏对葡萄酒经常性的参与式体验,产业共同利益的根本目标是难以顺畅实现的,而葡萄酒文化在城乡二元经济的掣肘下,也无法完全融会贯通、深入草根。
经历三十年的快速发展,葡萄酒产业的西移正在发生,也必然发生。西部地区尽管有大量的可耕地,但水源缺乏也是触目惊心,葡萄酒文化中“人”的问题在西部可能会更为突出。西部地区历史上曾经有灿烂的葡萄酒文化,尽管今天西部的葡萄酒消费水平远不如东部。西部地区葡萄酒品牌的提升,本地酒厂与东部酒厂的竞争与合作,西部地区葡萄酒产业的可持续发展等等都是我们要关注的问题。在政策的表象之下,归根到底这些还是一个产业的文化问题,而且是我们这样一个快速发展中的产业必须去面对、去协调的问题。
通常,葡萄酒文化讨论的主体往往是消费者,以及他们“有文化或没文化”地进行消费。对消费者葡萄酒文化与选择的尊重,国内大略上比国外的酒商做得稍好。我曾批评国外的媒体,拿葡萄酒掺雪碧作为中国葡萄酒文化与市场不成熟的例证,而不去想其中蕴含的合理性,以及自身需要改进的地方。消费者不是用来批评的,就象上帝不是用来给我们批评的一样。我想消费者也不是用来给我们教育的,尽管文化的建设和推广与教育是密不可分的。“教育”在我们的文化里总有点板起面孔、居高临下的意味。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常常批评大学里满堂灌式的教学方式,和标准化答案的考试方式,然而我们有没有总结一下这些年来我们的葡萄酒教育究竟有了哪些提高?有哪些成功的经验?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值得欣喜的是最近两三年来,葡萄酒文化教育因为消费者人数的增加和葡萄酒消费质量的提高而呈现多元化的趋势。除了酒厂和酒商,以及葡萄酒写手,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葡萄酒培训机构也包含了本土和外来的专业人士。这些人中相当的一部分,具有更开阔的视野、国际化的经验,对消费者更明显的亲和,以交流的姿态在引导葡萄酒文化的发展。每个人用一点力,尽管有时候力的方向并不是完全一致,但合力的方向肯定是一种对消费者更多尊重与理解的葡萄酒文化。葡萄酒因人而变,因消费者的需要与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发展,而不是相反,这是为葡萄酒历史发展而证明的。
改革开放三十年,对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葡萄酒产业都有太多值得总结和思考的。在一个更加广阔的文化背景上,对我们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国家,三十年在思想、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剧变都值得用“一场真正的革命”来形容,这场革命的深刻性和伟大意义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让我们得到更充分的认识。中国葡萄酒在这场变革中,有自己的道路,现在可能有些正在形成的特质还稍显模糊,各式各样的人还在尝试各种拿来的方法或土生土长的创造。变革没有停止,创新正在或轰轰烈烈或悄无声息地发生,葡萄酒的文化从酒厂的理念到消费者的欲求,也在探索和变化。
我相信人追求美好生活的内在动力。在坎坷的路上,它会让我们顽强努力,绝不丧失希望,坚守传承,尽职尽责;在平坦的机遇中,它会让我们张扬个性,快步前行,创造令人惊异的成绩。葡萄酒的文化在我们这样一个不依靠宗教,有茶的高贵与清雅,有白酒的浓烈与甘醇,有黄酒的雅致与民众根基的土壤,正是依靠了“人”的微薄而伟大的力量,才慢慢生根发芽,而葡萄酒文化也因人和生动和精彩!
本文发表于《葡萄酒商务》200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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